人間幻境花果山
連云港花果山的出名,是因為據(jù)說這里是孫悟空的老家。我對這種說法一直持懷疑態(tài)度。這回到了連云港,上了趟花果山,我的看法有些改變了。
連云港花果山是云臺山的一部分。程學(xué)桓《云臺山諸山記游》云∶"河自西來,薄于淮,折而東北走,蓋將入海矣。距海既近,天地于是蓄其力而隆為山,以持束之,……其最高大而橫絕海上者,則為云臺山。"寫《西游記》的吳承恩是淮安人,淮安沒有山。我曾聽朱自清先生說過∶"淮安人是到了南閣樓就要修家書的。"吳承恩平生未嘗遠游,沒有見過多少名山大川。云臺山距淮安近在咫尺,他又有一個朋友是海州人,他到過海州,上過云臺山,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。如果他寫《西游記》曾經(jīng)從一座什么山受到過啟發(fā),那么便只有云臺山較為合適。除此之外,還能有什么別的山呢?
連云港云臺山自來就有點神話色影,有點仙氣。傳說這座山本來沒有,是從南方徙來的(漂來的么?)?!渡胶=?jīng)·內(nèi)東經(jīng)):“郁州在海中,一曰郁州?!惫ⅲ骸敖裨跂|海朐縣東,世傳此山自蒼梧徙來,上皆有南方物也。”明顧乾《云臺圖識)引《三元真經(jīng)):“三元神圣,駕五色祥云,乘九氣清風(fēng),云臺山上,放大豪光?!边@座山原來在海里,山與州之間,隔著一個渡口,風(fēng)濤險惡??滴跄觊g,海漲沙淤,渡口忽成陸地,游人才能“騎馬上云臺”。這樣一座“幽深秀特,常冠云氣”(《江南通志))的縹縹緲緲的海上仙山,作為一個神魔故事的產(chǎn)生背景,并非偶然——吳承恩是會看到或聽到過這一類的傳說的。
我們上花果山,在十二月初,滿眼看到的是遍山新栽的松樹和不少銀杏。銀杏的樹齡多在千年以上,老干婆娑,饒有古意。銀杏雖也結(jié)果,叫做白果,但是大家都不拿它當(dāng)果樹看,所謂“果”,通常指的是水果。然而從前山上的花果是頗多的。崔應(yīng)階云此山“多古木,雜植花樹,殆以萬計,實為大觀?!眳浅卸魅绻线^云臺山,它雖然不一定看到《西游記》里所寫的“瑤草奇花不謝,青松翠柏長春,仙桃常結(jié)果,修竹每留云”的景象,但和今天肯定是很不一樣的。
堅持這是孫悟空的老家的同志認(rèn)為最有說服力的證據(jù),是山上有一個水簾洞。
花果山水簾洞倒是在吳承恩寫《西游記》之前就已經(jīng)有了,并非因為有了《西游記》而附會出來的。明朝人顧乾《云臺山三十六景》里的一景是"神泉普潤",記云∶"三元殿東上一里許有水簾洞。"刺史王同題曰"高山流水",又題曰"獨泉普潤"。王同題字刻石,今猶在。水簾洞的洞口作"人"字形,像一間屋。舊記∶"洞中石泉極淺小,冬夏不竭,泉甚甘美。"這口泉今猶可見。這樣高的山洞里有泉水,倒是很新鮮的,極易讓人產(chǎn)生美麗而久遠的聯(lián)想。
一個外來的游客也許會覺得失望∶"這就是水簾洞么?"他大概想看到一股瀑布飛泉,"一派白虹起,千尋雪浪飛。海風(fēng)吹不斷,江月照還依。冷氣分青嶂,余流潤翠微,潺浸名瀑布,真似掛簾帷"。他也許還想看到一道鐵板橋,鐵板橋后"翠蘚堆藍,白云浮玉,光搖片片霞。虛窗靜室,板凳生花。乳窟龍珠倚柱,縈回滿地奇葩……"還想看到石座石床,石盆碗,"一竿兩竿修竹,三點五點梅花……那未免太天真了。世界上絕對找不出這樣的地方,這只是吳承恩的想象。
想象總得有點現(xiàn)實根據(jù)。吳承恩的根據(jù),大約就是云臺山上的水簾洞。
往游花果山之前夕,枕上曾想了幾句詩∶
刻舟膠柱真多事,
傳說何妨姑安言。
滿紙荒唐《西游記》,
人間幻境花果山。
游罷花果山,所得印象總括如此。
文章來源于網(wǎng)絡(luò) 作者:汪曾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