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有仙山

最早聽說連云港，是童年時代上地理課，知道這是隴海線的東端，此地古稱海州，那個"海"字，便代表連云港。后來又知道《西游記》中的花果山在連云港，山上有水簾洞，有猴子。當(dāng)年吳承恩寫小說時，就住在那座山中。一個城市，和文學(xué)史上的一部名著連在一起，怎能不使人魂牽夢繞?很多次和連云港失之交臂，去年夏天終于有機會去了一趟連云港。

到連云港的第二天，就直上花果山。花果山是云臺山的一部分，峰頂海拔六百多米，是江蘇省第一高峰。山上林木葳蕤，花草滿坡，蜿蜒的山路邊竹蔭搖曳，曲徑通幽，引人入勝。'"水簾洞"在半山腰，有瀑布從山上傾瀉下來，在一個山洞前注入深潭。水聲轟鳴，回蕩在洞中；水霧彌漫，飛在瀑布前小站片刻，頭發(fā)和衣服便有點濕了。瀑布掛在山洞前，缺如一道透明的簾子，只是那水簾洞的山洞并不像《西游記》描繪的那樣闊大幽深，決無可能隱藏千軍萬馬。離開水簾洞不遠(yuǎn) ，就遇到了猴子。猴子并不怕人，有的站在路邊，有的爬在樹上，有人走過，它們非但不躲，還湊近過來，將眼睛滴溜溜盯著你看，還會伸出手來討東西吃。這些猴子，當(dāng)然是被人豢養(yǎng)的。和《西游記》中那些崇尚自由的猴精靈是兩回事。山路上不時可以看到耍猴的人，穿著孫悟空服裝的小猴子站在主人的肩頭，很溫順地向過路者搖尾乞憐?？梢院瓦@些穿孫大圣官服的小猴子一起拍照，小猴子舉著手中的金箍棒，站在游人肩頭，作橫掃一切狀，令人發(fā)笑。遙想當(dāng)年，吳承恩在山中構(gòu)思他的《西游記》，身邊一定常常有這樣的小猴子逗引他，這也許正是他靈感的來源之一吧。將小巧玲瓏的猴想象成法力無邊的"齊天大圣"，確實是異想天開的創(chuàng)造。

聽說花果山從前曾有過幾個很大的古寺廟，但現(xiàn)在已無跡可尋。我問連云港的朋友，這是怎么回事，不想竟引出一個令我震驚的故事?？谷諔?zhàn)爭時，花果山上的僧人目睹日寇燒殺搶掠，憤而聚眾抗日，組織游擊隊在山上拼死抗擊，很多人血灑青山。僧人組織抗日游擊隊，以前未曾聽說過，出家人如此慷慨激烈，以身殉國，這也是非常年代的非常事件，其中的人物和故事，大概值得文學(xué)家大書一番的。

在連云港，最意外的收獲，是游孔望山。曾從資料上看到，連云港旅游景區(qū)孔望山上有漢代摩崖石刻，內(nèi)容多為佛教故事。因為有孔望山的漢代石刻，佛教進(jìn)入中國的歷史便又向前推移了好幾百年。孔望山離市區(qū)不遠(yuǎn)，進(jìn)山門后沿一條小路上山，在半山道上，見一頭巨大的石象靜臥路邊，使人為之驚愕。石象是漢代遺物，造型渾厚樸拙，在一塊橢圓的大花崗巖上，以簡潔流暢的線條雕出大象的肢體和身上的紋飾，身體一側(cè)還刻著一個牽象的人物，雖然只是緊貼象身的浮雕，但耳鼻可辨，形象生動。那石象的表情，居然略帶微笑，憨態(tài)可掬，渾身上下煥發(fā)出一種祥和泰瑞之氣。它使我想起漢代大將軍霍去病墓前的石馬，雖然造型不同，但那種雄渾和大氣，卻是異曲同工，這應(yīng)該是漢代石刻的最高境界。我相信，這石象，可以毫無愧色地躋身于世界藝術(shù)瑰寶的行列，向世人展示古代中國藝術(shù)家的智慧和才華。而此刻，這奇妙的石象竟藏在深山不為人知!

漢代摩崖石刻在山峰的頂端，佛像依巖勢勒刻于山崖上，有坐像，有立像，也有頭像。其中有佛像，也有講經(jīng)傳教者和聽經(jīng)的信徒，經(jīng)千百年雨打風(fēng)吹，霜煎日曬，石刻的輪廓已開始模糊，但大體形象還依稀可見。最吸引我視線的，是一組頭像，他們凹凸在起伏不平的巖石上，朦朧的月光穿過堅硬的石頭射出來，似欲訴說無人知曉的秘密。佛教從西方初入中國時，決不會是枯燥的說教，而是生動的故事，是神人合一的美妙傳說。漢代的雕刻家將他們從傳說中感受到的情狀永遠(yuǎn)地凝固在石頭上。想當(dāng)年，這些佛像剛剛雕刻成形時，一定是光彩照人，而經(jīng)過了近兩千年風(fēng)雨侵蝕，它們變得面目不清，這是歲月的雕痕。

孔望山使我產(chǎn)生驚訝的，不僅是漢代的雕像和石刻，還有更古遠(yuǎn)的文化遺跡。將軍崖，離孔望山不遠(yuǎn)，那里有原始人類留下的巖畫。那天到將軍崖時，已是中午，烈日高照，陽光在巖石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。在一片平坦的石坡上，我看到了巖畫。那是一些刻在石崖上的神秘圖案，很難想象那些深勒進(jìn)堅硬巖石的線條也是用石頭刻出的，這些線條刻畫出被抽象了的人臉、植物、太陽和星星，還有許多現(xiàn)代人難以解讀的符號。這是原始人類的一個祭壇，假如時光倒退萬年，能看到我們的先祖聚集在這里，祭祀他們心中的神靈，他們圍著刻在巖石上的這些神秘的圖案，歌哭舞蹈，放浪形骸，他們才是天地間自由的精靈·……

歷史是一片汪洋大海，浩淼幽遠(yuǎn)，深不可測，這將軍崖，像是海上一個神秘的孤島，千萬年的時光，在這里匯成一個小小的旋渦。坐在那些巖畫邊上，我聽見歷史的波濤正發(fā)出奇異的回響。

文章來源于網(wǎng)絡(luò) 作者：趙麗宏